_千旅

“真的会来吗？”

“要来啊……”

“我在这里等你，一直一直。”

 

谁在说话？

仿佛感应似的，王杰希猛然睁开了眼睛，石灰刷白的天花板上一块一块的巨大霉斑，看上去有点瘆人。

乡间鸡鸣犬吠，一把将他从梦魇拉拽出来，最奇怪的是，明明背后冷汗淋漓，睁开眼的那一刹那，梦里种种全部都散得干净。

他简单洗了一把脸，出门看到一起来的少年们蹲在院子里，逗狗逗得正开心。

“社长你起床了啊！”

夏日午后的三四点，阳光依旧焦灼，他快步躲进大榕树底下，被浓密的树影遮掩着，才重重地呼出了胸腹中的浊气。

“社长你真是老年人作息！居然还睡午觉！”刘小别冲他吐了吐舌头，王杰希无语反驳，拿着不知是哪位大爷落下的蒲扇，摇摇晃晃起来。

他最近觉得自己相当不对劲，尤其是在这座小山村里住了一礼拜之后，越来越嗜睡，有次居然在饭桌上就睡了过去。

“咱们明天还去山里写生不？”刘小别身边的少年，袁柏清问道。

王杰希帝都大学美术系的学生，也担任学校微草画社社长，趁着暑假带了几个比较有天赋也肯吃苦的社员，跑到这与互联网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写生，七天下来，素描纸都去了一大半，画技也有一定的提高。如果不是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点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，其实这趟旅行还算是收获颇丰的。

“我总觉得……”作为王杰希最看好的学弟，高英杰犹豫地说着，“好像少了什么东西，我们的画里。这里景色真的很美，但是，总觉得少了什么。”

王杰希心里一个咯噔，这个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，每次在山里坐下，拿起炭笔的那个瞬间，脑袋里总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。

“去吧，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了，趁这几天多练练。”他压下心里诡异的感觉，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说。

傍晚的时候起风了，王杰希坐在村口的大石板上，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的火烧云，这是城市里很少有机会见到的壮丽美景，只是这么看一会儿，他就觉得色彩那块卡了好久的瓶颈，有些松动了。

正打算一鼓作气，回去试试的时候，突如其来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肩上，莫名有点疼。这是太阳雨？

“山里狐狸要嫁女咯！”

从田里劳作回来的农夫牵着牛，笑着从王杰希身边经过：“你们城里的娃娃不晓得了吧！”

王杰希谦虚地摇头，他对这些民间志怪故事了解实在不多，和高英杰他们聚到一起吃饭的时候，倒是听刘小别和袁柏清科普了很多山精鬼怪的传说。

“回去都抄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。”王杰希下了命令，少年们挥着筷子嗷嗷地表示不服。

山里信号不好，也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，这帮城里来的娃娃们只好早早地睡觉，全当是补眠。

王杰希比他们睡得更早，天还没黑透彻，他就已经歪在枕头上睡着了。

 

茂竹修林，烟斜雾横。

王杰希轻手轻脚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一丛修竹，跨进了似是仙境的地界。

绿水悠悠，微风荡起涟漪，木桥窄长，通向湖中央一座小小的四角凉亭，他提步踩了上去，也许是年久失修，木桥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一声。他脚步更轻，生怕一个不小心掉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湖里。

出乎他的意料，凉亭中一个人影都没有，石桌上的茶壶还温着，看来人刚走不久。对王杰希来说，这是要一个陌生的地方，除了湖边和这个凉亭，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，他恍惚地转了一圈，试探着喊了一声。

“一帆——一帆你在吗？”

“你来这儿做什么？”

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，王杰希仰头一看，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叼着根狗尾巴草，手上还拄着一把银色的大伞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。

“我来找乔一帆。”王杰希警惕起来，微微后退一步。

叶修从亭子顶上一跃而下，撑着栏杆跳到了王杰希面前。

“就是你啊，啧……”叶修不满地吧咂几下嘴，“我就说这几天我家乖崽怎么心不在焉的，你长得挺特别哈，被你勾了魂……不应该啊！”

王杰希冷漠地看着他，并不打算接话。

“八字倒是合。”叶修笑着补了一句，又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，“你自己招了吧，你和一帆都干什么了？我这个做家长的，知道这个不过分吧？”

他的问题却让王杰希皱了眉，干了什么？

记忆像是变成了碎片，什么都能记起来一点，但感觉什么都记不起来。

记忆里那个叫乔一帆的，是少年模样；样貌好，非常耐看；笑起来脸颊边还有浅浅的梨涡；眼睛里有难以形容的韵味……

第一次见到乔一帆，是……是在写生的地方，他突然就出现在画面中，眼里带着惊慌和局促，却完全和景色融在了一起，一点也不突兀。

写生？

王杰希更加混乱了，自己仿佛是被抽离了世界，茫然地看着脑袋里的记忆碎片。

叶修等了好久，没等来回答，不耐烦地伸出食指抵在他的眉间，王杰希所谓破碎的记忆，完整地呈现出来。

“这倒是有趣。喂，好心提醒你，现在回去还来得及。”

“回去？”

“是啊，回去。你不会以为这里是真的吧？”

王杰希露出“难道不是吗”的惊讶表情。

“黄粱一梦而已。”他嗤笑一声，“知道一帆今天为什么没来吗？你俩的牵绊要是再深下去，你恐怕就回不去了。”

黄粱一梦。

四个字如同一泼冷水，让王杰希从头凉到了脚。

如拼图一样，把所有线索都拼在一起。

进山写生，偶遇乔一帆，开始不断做光怪陆离的梦，越来越嗜睡，在醒着的时候也渐渐恍惚起来……

“回去吧。”

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远，王杰希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，依旧是一身冷汗，不过，梦里的一切都记了起来。

 

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闯过来的。”宽袍大袖的少年不安地拽着袖摆，目光躲闪着，不敢同王杰希对视。

王杰希对他身上的衣服充满了好奇：“你是演员吗？这附近在进行拍摄？”

少年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，眼神不断瞄着王杰希他们手里的大画板，上面已经画了一半的风景了：“画的真好看……”

“等等！”王杰希灵光一闪，拉着少年找了一个角度站好，“能站一会儿吗？当一下模特可以吗？我们一会儿会给报酬的。”

少年听话得不得了，王杰希最后要给报酬的时候，他却只收了王杰希画的一幅普通风景画。

 “我叫乔一帆。”少年的眉眼如画，对王杰希笑得时候，格外好看。

也许就是被这样的笑容迷惑了，王杰希忘记了环境，被乔一帆牵着慢慢离开熟悉的地方，在睡梦中，灵魂逐渐走远。

“一帆你是神仙吗？”王杰希记得自己这么问过他。

他瞪着大大的眼睛，很吃惊：“怎么会这么想？我怎么会是神仙呢！”

乔一帆的确没有神仙的做派，带着王杰希在湖里钓鱼，挖了泥巴把鱼裹起来放在火里烤；做了陷阱去捕雀儿，也要烤着吃，被王杰希认出是国家保护动物，连忙劝着他放了；还有一两次王杰希就看他抓着鸡腿吃得开心……

“怎么这么贪吃？”王杰希捏住他的鼻子，喜欢看他憋得小脸通红，两手乱挥的样子。

不止这样，明明才认识几天，王杰希总是知道他每一个小表情的意思，也不会错过他丰富又可爱的小动作。

“一帆，我们是不是以前认识啊？”

“不认识啊！”

“那为什么感觉和你在一起很久了？”

“嗯……”少年托着腮，做出深思的样子，眉头都皱到了一起，王杰希忍不住笑，好像跟他在一起什么坏心情都没有了，只想陪着他一起笑，一起玩闹。

“你明天还会来吗？”分别的时候，乔一帆总是这么问，低着头也不看王杰希，手指扭在一起，王杰希以为他是害羞，却不知道他是在挣扎。

“我会来的。”王杰希对他做出保证，每天入梦之后，就自动去找那片茂密的竹林，在湖边找到无所事事的乔一帆。

约定俗成，习惯刻进了心里。

 

王杰希借着月色，翻出了那张画着乔一帆的画，画中人的眼睛看着画外，落在王杰希身上，朦胧的、隐约的、羞怯的、难以说出口的……

如同劈开夏日炎热的惊雷，惊醒了王杰希心里最隐秘的感情，他难得像一个愣头青，不管不顾地就往山林中跑。

月光下的树影变成妖魔的样子，张牙舞爪，王杰希不知道乔一帆是什么，是神是妖是精是怪，这些都与他无关。

他只知道，他答应了乔一帆，要去见他，每天都要去见他。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温度越来越低，只穿了一件短袖的王杰希不自觉地抱住了手臂，摸到了胳膊上立起的鸡皮疙瘩……

“一帆！”

好歹没有迷路，王杰希略松一口气，找到了第一次和乔一帆见面的地方，他的声音在林中激起了悠远的回音，最后的尾音听上去鬼气森森。

就在他打算再喊一声的时候，一道银光袭来，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。

“区区山精。”手执太刀的乔一帆冷着脸站在王杰希面前，目光却对着王杰希的背后。

“一帆？”王杰希怔愣地看他，这样的乔一帆和他所记得的不太一样。

“你怎么回来了？”乔一帆拉住他的衣摆，往自己这边带了一步，在两人身边划下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图案。

王杰希见到他，心就放了下来：“来找你，刚才没见到你，怕你等我。”

“我师父跟你说清楚了吧！你回去。”乔一帆避开了他的目光，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做错了，居然跟一个人距离这么近，差点毁了这人的命格。

“你不能久留，山里精怪多，缠上什么就不好了，我送你下山。”乔一帆又是一刀，干脆利落地在王杰希左侧斩过，他虽然看不见，但是察觉到了有东西被驱赶走了，身侧的寒气微微散了一点。

乔一帆行色匆匆，王杰希满肚子的话全被挡了回去，被拉拽着在茂盛的矮树丛中磕绊着前行。

月色皎皎，葱茏的林间光影绰绰，王杰希看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，光和影交织在一起，不断变幻，他突然站住，反过来将乔一帆拉进了怀里，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闷响。

“嘶——”乔一帆撞到了鼻子，疼得倒吸一口冷气，“……怎么了？”

“我自己回去。”王杰希一手扣住他的腰，一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，似是安慰，又可能还有着别的意思。

“我会在山下等你，三天之后我就回去了。当然，你也可以不来……”

王杰希最后的叹气散在无尽的黑夜里，乔一帆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小下去，最后消失。

“傻站着干什么？”叶修的伞已经撑开，架在肩上，悠悠地从乔一帆身后游荡出来。

“师父！”乔一帆恭敬地抱拳行礼。

“你沐橙姐说你不在，非叫我出来找你，看来你这是把人送走了？”

“师父……我能去现世吗？”乔一帆犹豫片刻，还是把问题问出口。

叶修探究的目光扫过来，乔一帆顿时就瑟缩起来，两人之间沉默不断蔓延，最后还是叶修不道德地先笑起来。

“想去就去啊，我又不是拦着不让你下山，这么大了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，记得过年回家就好。”

乔一帆惊讶地看着叶修，他记得自己被带回这座兴欣山的时候，叶修特地交代过他们，不准随便下山的，这怎么？

叶修看出了他的疑惑，摊手无奈地解释道：“我能有什么办法，你们被捡回来那会儿，个顶个的脆皮，动不动耳朵尾巴都扑棱了出来，跟着包子还贪玩，放你们下山被人逮了剥皮做成毛领子我去哪儿再找徒弟啊！”

“这次下山，只要记得别被做成毛领子就行。”叶修收了伞，冲着还在琢磨的乔一帆挥挥手，“想通了早点回来，还能睡个回笼觉。”

 

王杰希等了一整天，刘小别和袁柏清嫌死得不够快，在背后偷偷摸摸说他们家社长被山里的狐妖勾走了魂，现在跟个望妻石似的。

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，袁柏清扯着副社长许斌，软磨硬泡，让两位领导答应了睡大通铺的提议。

吃完晚饭，一大帮小伙子挤在通铺上，披着被单围在一起讲鬼故事，夜越来越深，电灯为了气氛早就结束了工作，只留下一支顶着小火苗的白蜡烛，窗户没关，风一吹，火光就颤颤巍巍地抖动。

“我……我好像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了……”刘小别往袁柏清那边挤，袁柏清也挤过去。

“你做梦吧，大半夜的哪儿来的敲锣打鼓！”

“你上山没看见？半山腰上全是墓碑啊！”

“滚蛋！抄你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去。”

“嘘——嘘——我真听见了！你们仔细听啊！”

见他不是故意吓唬人的，王杰希侧耳听了一会儿，果然听到了刘小别说的锣鼓声，而且越来越近了！

其他几人也明显听到了，瞪大了眼珠子，相互看着。

王杰希因为乔一帆的事情，接受能力比他们强上一点，至少他是亲自跟山精鬼怪接触过的，他披了一件外套，蹬进鞋子，主动到：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
“社长——”

外面声音越来越大，大小伙子们挤作一团，用看壮士的眼神看着，就差仰天高歌一曲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了。

王杰希开开门，远处的山峦起伏，在月色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，有一长串火光在山腰上慢慢蜿蜒向下。

他并没有等多久，那火光的行进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，转眼间，一队奇装异服的敲锣打鼓地进了王杰希住的这个院子。

后面跟着悬空浮着一顶大红的轿子，没有人抬，平稳地落在了王杰希面前，震起了一地灰尘。

王杰希在梦里见过的那个男人跟在轿子旁边，举起伞敲了敲轿门：“我们走了，自己当心些。”

说罢深深看了王杰希一眼，意味深长，倒是他身边的那个被长发挡了半边脸的小子举着一块石板要挟道：“你要欺负我们一帆，我揍你丫的！”

这队人浩浩荡荡地来，有浩浩荡荡地走。

王杰希蓦然想起前几天那位老农说的话——山上狐狸要嫁女……

“社长——”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拉回了王杰希的思绪，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没有血色的同伴，他们的眼里自己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。

“社长，这里头是不是……”刘小别前半句就很轻，最后一个字干脆只比了一个嘴型，王杰希看清了，是个“鬼”字。

他笑着摇了摇头，弯下腰掀开了大红的帘子，在背后的整齐划一吸冷气声中，对着轿子里的人伸出手。

“社长你不要想不开啊——”

一只白得有些透明的手落在他的手心，王杰希用力握住，将人一牵，从阴影中带进了月光下。

“认识一下。”王杰希对着乔一帆安抚地笑了笑，带他往许斌他们那边走了一步，吓得几人往后躲了躲。

“这是勾了我的魂的那只小狐狸。”

——END——

（拉低整个联文水平的我orz）

希望大家喜欢呆萌的小狐狸乔宝宝~

90°鞠躬，比心~